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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bsp; 喜的是,芳歇得令护送那稚儿回庄,于是明面里便只有他们二人一路同行。不安的是,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,他是天机盟庄主派来的亲信,而安宁则易容成他身边的侍女。

    梵晔一听,断然想拒绝,却不想她一句话就令他偃旗息鼓。

    “晔儿,可曾听过‘红颜祸水’这句话?”

    他默然。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唤她,他怎么可能再多说其他?更何况,私心里,他的确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模样……青松雪竹,当藏于深山幽谷,城中过于喧嚣,他唯恐令她沾染俗气。

    ——若她知道了他内心所想,怕又是要笑了。

    世人多知妙风使风骨绝俗,容色天然出尘。其实不然,真正心无俗尘,自在他乡的实为她师傅青衣侯。她眼中没有天下自然没有诸多纷扰,早年勘破红尘从此断情绝欲,心里唯有那一方良辰美景,青山绿水。也因得这份专注,潜心武学,终成天下第一。

    假若她真如她师傅那样心无二物,那便不会有如今的他。

    白石城不远,半日光景便到。顾名思义,这里盛产一种灰白色的石头,多用做建筑,质地坚硬,比其他石头更能防风吹雨打,自掌握切割技术后便成为白石城的特产。虽对外卖价高昂,但白石城因地得宜,城门是用大块的白石头完美累叠而成,远处望去巍峨且圣洁,犹如天然奇景。

    说起这白石城的堂主,也是令安百川头疼的人物之一。天机盟建立百年,早在安百川接手盟主之位时这堂主便任职已久,拖延上供问题也不是一年两年,却因离安庄太远问题总是难以催促。虽说数目不算太多,却年深日久累计到了一个程度,正好趁此之际一并解决了。

    好歹是天机盟的老人了,不想伤了和气,安宁在江湖上又名气甚大,倒也是个办法。只可惜她却不这么想,把问题留给了梵晔。

    芳歇走之前怀疑她其实只是又发懒罢了。不过当事人拒不承认。

    早在之前堂主就收到了消息。他倒是个圆滑的,面子礼仪做得极为到位,也没因为梵晔年纪尚小而有所怠慢。只不过终究是个老油条,只要一谈到上供的问题,就会不动声色把话题岔开。梵晔虽然聪明,还是比不上堂主能忽悠人,一天下来什么关键信息都没得到,不由得十分沮丧。

    入夜的时候,梵晔婉拒了堂主特地送来服侍他歇息的侍女小厮,面色沉沉地走向对面厢房,安宁住的屋子。他在外踌躇良久,青石地板都要被磨出一个小坑,抬头望着里面隐约的一豆灯光,心知她肯定发觉他就在门外,可却没做声,也没熄灯。

    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底的情绪,梵晔叹了口气,还是轻轻敲响了门。

    “进来。”她温和的声音。

    梵晔走进来,反身关上门。抬头望见她一如既往地看着话本,他顿了顿,定睛一看,才发现并非是她带来的,不由得问道,“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问堂主要的,据说是市集上最新出的本子,讲得倒是新奇有趣,想看?”

    梵晔心里无奈,她这个爱好实在是让人难以言喻。他也略略翻阅过,大多不过是些才子佳人,金榜题名,或者快意江湖的故事,虽说她挑的这些文笔优美细腻动人,却实在不是他喜欢的,偏生她总能看得津津有味,情动之处还能轻轻笑出声来,挠得他心痒痒。

    “他竟没怀疑你的身份?”梵晔想要将她的目光拉回来,问道。

    安宁翻了一页,“他早知我的身份。”

    梵晔一顿,随即了然,难怪举止殷勤毫无轻视之意,不愧是堂主,眼力劲过人。

    也没有其他人能让一位堂主亲自为其找来最新的话本子。梵晔摇了摇头,叹道,“此人滑不溜秋,难以对付。”

    一日内寒暄了个遍,他也寻得空子打听了这位堂主究竟是何人物,果然如想象力那样滴水不漏——不近女色,不好男风,不爱美酒,不贪钱财,竟找不出丝毫错处来。这样的人物,为何久久拖着不交供?看他屋中摆饰多简单文雅,不像是挪用钱款之辈。

    梵晔已然习惯将每日的烦恼说出于口,盼着她能多和他说句话。她也从未拒绝,总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,他便把这当做默允的意思,厚着脸皮一日不落。

    他将所有得来的消息告诉了她。安宁听完,笑道,“姑且算是收获颇丰。”

    只一句,他仿佛就卸下了所有疲惫和忐忑,心中柔软下去。

    她已还原成本来面目,夜色下容光夺目,她却似丝毫不知,垂目,看着话本,漫不经心道,“你可有心上人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梵晔一愣,实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,宛若心事被戳穿,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,却很快镇定下来。望着她的侧脸,沉默半晌,终于还是回道,“……有的。”

    必不隐瞒。即使她知道了,那又如何?她迟早也会知晓。

    他以为她定会问是何人,却没想到她只是继续道,“若有心上人,当什么时候求娶为佳?”

    梵晔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,思索片刻,谨慎回道,“自然是在婚嫁适龄之岁,愈早愈好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她懒懒地又翻去一页,“当真如此?”

    她绝非无故提起,梵晔细细思来,恍然,眼睛一亮,却强自压下来,面上镇定无波,“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此。世间儿女情长,遂愿者实为少数,求而不得者不知凡几。”他深深看向安宁,低声,“也有痴情人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即使她被他人求得,或心不在此,亦心甘情愿。”

    安宁颔首,淡声道,“夜深了,去歇息吧。明日诸多事宜还需得你来解决。”

    梵晔嘴中发苦,面色不变,站起身来,道了句夜安,便关门离去。

    安宁合上书,望了窗外一眼,什么也没说,吹熄了蜡烛,就自安歇。

    屋内陷入黑暗,倩影消失在窗前,梵晔方才迈起步回了房。不多时,便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,原是下起了小雨。

    凉月随梦,细雨依稀。

    第二日,梵晔不像往常那样起了个大早,反而日头高升之后,方才出了门。没去找堂主,也没在院子内晃悠,反而去了城中最热闹的一家茶馆,找来最受人欢迎的说书人,给他足够的银子,不多时,便拿到了一张纸条。他低头看了看,记住那个名字,不多做犹豫就地烧了个干净。

    倒并非是多么隐秘的消息。实际上,当年堂主仍是籍籍无名的商户之子时,便有一个官家女的青梅,二人偶然相识,多番相处后情意暗生。但官家女的父亲断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庶女嫁给一个商人的儿子,为此堂主奋发读书却几度落选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远嫁他人,嫁的还是当地颇为权重知府之子,黯然神伤下远走他乡,却时来运转被当时的前堂主赏识,堂主死后便在这白石城落地生根。可他终究放不下心里的人,一直打听方得知她过得并不好,知府儿子姬妾甚多,她又惯不会使那些后院把戏,加上不受宠,生了个女儿,愈发被冷落。二人相见时她正卧病在床形容憔悴,堂主见当年娇俏佳人如今此番模样,又怜惜又愧疚,禁不住佳人泪如雨下,决意帮她。

    可他虽说是堂主,手下却几百号人管着,平日里花销只能算不紧缺,哪来多余钱财供她。心中挣扎甚久,眼见那人生活愈发困苦,不得已还是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诺言,将部分钱财挪给了母女二人。可知府之妻名号说得好听,到底管理后院需要大把财物,那儿子又是个不成器的,成天花天酒地挥霍无度,为了保住她正妻之位,没办法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,就这么一年年拖了下去。

    堂主平日里公正不阿,待人诚恳有礼为人称赞,只是终究为情所困,放不下儿时情谊,再见面又旧情复燃,最后做下错事。虽一直想方设法补上缺口,然而那些少的一年年堆积下来,还是引来了总盟的注意。

    终于知道了这一切,梵晔思索片刻,还是告知了堂主。

    堂主脸色霎时就白了。他虽然没有刻意隐瞒,却一直处处转移话题不做正面回答。然而错的终究还是有报应。他长叹一口气,闭了闭眼,道,“做下错事我一力承担,只求不要迁怒他人,令她多加为难。”

    若她那不成器的丈夫知晓他的存在,定会以为自己被戴了绿帽休弃他早已不得宠的妻子,那时她的处境不过是愈发艰难罢了。

    安宁在一边品茶,虽说看上去形容质朴貌不惊人,却无人将她当成侍女看待,好一番悠然自得。

    梵晔看了她一眼,沉思良久,才道,“此事也并非无回旋余地。”

    堂主眼前一亮,“小兄弟的意思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若你信我,”梵晔道,“不过两个月,定让你如愿以偿。”

    堂主叹息,“若真如此……衔草结环,当报此大恩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几日后,知府府中来了一对姐弟,姐姐刚及笄,弟弟十三四岁,皆貌不惊人,说是落魄秀才之子女,识字懂数,听说府中名下的铺子的掌柜招账务,自来应招。虽说年纪小,但二人确有学识,账务算得十分精确,便低价录用。就连来铺子里巡视的夫人都十分欢喜,急急让他们住了下来。别看姐弟二人面目普通,却十分机灵,颇有头脑,妙语连珠说得夫人都舒展眉目,不过半个月光景就让他们参与铺子管理,和月月亏空相比,成绩格外喜人。

    两个月后,夫人作为嫁妆的铺子便开始支出相抵,甚至略有利润,但知府的儿子不以为意,于是时机正好,有以李性商户要收购铺子,他二话没说就交了出去,这笔意外之财让他在青楼头牌那里多待了三夜,玩得尽兴自不必多说。

    可这也没改变府中的窘境,知府近来遭到弹劾自顾不暇,丈夫的姬妾开销巨大,财物吃紧,不得不变卖府中侍女家丁。知府儿子怨恨妻子管理府苑不力,那些个良姬美妾成日只会要钱没得丁点儿收入,心情烦闷之下,借酒浇愁,却不慎引发了大火。虽说自己是被救出来了,妻子却葬身火海。那火烧掉了半个府苑,整夜都是尖叫哭喊,知府丢尽脸面,成为当地又一则笑谈。

    梵晔和安宁临走之前,堂主和他刚成亲的妻子在门前目送。他夫人虽然年岁稍大,却风韵犹存,眉目皆是甜蜜美满。她靠在丈夫怀中,犹自叹道,“这姐弟二人……当真是个人物。”

    堂主摇了摇头,“盟主独得一女,她却费尽心思只为那少年做嫁衣……阿芸,此番你金蝉脱壳,又收回娘家带去的铺子,皆是他二人功劳——以后我夫妻二人余下半生都会还此人情债……你可愿意?”

    他妻子湿了眼眶,“如何不愿?……能与你在一起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,我做什么都愿意。”

    堂主长叹一声,将妻子拥入怀中,再不放手。

    眼见堂主等人的身影慢慢远去,消失在拐角尽头,梵晔方放下车帘,坐回马车里,抬眼看向安宁。

    他抿了抿唇,开口道,“破镜重圆,当真不易。”

    安宁懒懒地半倚靠着,闻此不由得笑了笑,“阿晔可是羡慕?”

    梵晔摇了摇头,又意识到她看不见,方才低声道,“不羡慕,我已有天底下最好的。”

    见她似昏昏欲睡,他移开了眼睛,过了一会儿又定在她脸上,马车内的昏暗仿佛都被她的容色所照,他根本不愿转走目光。她虽然总是一派闲适模样,可她五感甚于常人,他鲜少有这样的机会专注地凝视她。梵晔虽然年少,却反而比同龄人更加明白人情世故,早就知晓他对她根本不仅仅是孺慕,敬佩……可再尊贵的家世,她不为所动,再俊朗的容颜,她毫无兴致,即使他流着西樊最珍贵的血,仍然一无所有,根本配不上她。

    那一腔炽热情意,是他仅有的宝物,却无人可叹,无处可诉。

    十六岁,已然可以结亲了。

    他心中酸涩又甜蜜,为这忧愁,也为他人没有的亲近,低低道,“……阿宁喜欢什么样的人呢……”

    安宁睁开眼,目光沉静如湖。

    她望向窗外,天空明净。半晌,才淡淡开口。

    “儿女情长,英雄气短。且记得你当初为何来寻我。”

    他全身一震,苦涩在四肢百骸流淌,低下头,轻声道,“我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小姐!那小子对你有非分之想!”

    一回来,芳歇就如此不忿道,满脸心酸不甘,“我就觉得之前瞧着哪里奇怪……那天算是明白了,他看你的眼神,明明就是、明明就是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芳歇一愣,瞪大眼,“什么?小姐你——”

    安宁笑道,“怎么,不是一向对我很自信吗?”

    芳歇嘟哝,“可我知道他并非那种只知美色的人,这么小就诡计多端,我这不是害怕你哪天被他甜言蜜语所骗去了……”

    安宁点点她的鼻子,“怕甚。你不就是被我骗过来了吗?”

    芳歇瞪眼,“我那是年纪小,那时也不知道你就是小姐——不说这个,你当真不担心吗?”

    “担心作甚,”安宁目光淡淡的,“世人皆知情字害人不浅,却不知甲之蜜糖,乙之□□。他若没有那个心思,我倒会多做考虑。”

    芳歇愣了愣,“小姐你是说……”

    “白纸黑字尚能作废,口头之言焉能当真?”安宁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,轻声道,“总要有个能让他顾虑再三的东西,鸟尽弓藏,兔死狗烹的道理你岂会不懂?”

    芳歇喝了一口气,此时倒开始为那少年心酸了,“小姐……这人的感情岂是好利用的东西?……若他变心了怎么办?这世上负心薄幸之人可多了去。”

    安宁微微一笑,“因而有所得,有所失。他若遵守承诺,自然能得到想要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便宜那小子了……”芳歇恨恨,“他最好快些,若真的将您耽误了,岂不是——”

    “嘘。”安宁修长的手指按在她唇上,弯弯眼睛,“话说得不宜过早,若真论耽误,谁与谁也不一定。”

    “小姐,”芳歇倏然安静下来,深深地看着她,咬了咬嘴唇,声音略有哀戚,“这天下,当真比一切都重要吗?值得你用最珍贵的东西去换取吗?”

    安宁顿住,目光变得沉默悠远。许久之后,终于微微一笑,声音温和低哑,一如之前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芳歇在心里沉沉叹息。梵晔那样的人,他的情感何其可贵,怕是一生,都不会再对他人如此番刻骨铭心。

    愿他能遵守承诺,小姐这样心软,若他十年如一日,也许到了最后,能苦尽甘来,终得圆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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